远远望去,巍峨险峻的五女山俨然一辆彻头彻尾的坦克,魁梧的车身、旋转的炮塔、驱动的履带,甚至粗壮的高压滑膛炮筒都是那样的栩栩如生。桓仁的朋友却说,五女山之巅,还有两千余年前高句丽时代的山城遗址。

城堡如在天上。公元前37年,夕阳掠过五女山陡峭的山岩,从山岩狭窄的缝隙间把最后一线余晖洒在湍急的水面上,跃起万点碎金。这就是古称奄利大水的浑江,河谷地区狭长的土地上,蜗居着沸流国、黄龙国、荇人国等几个蕞尔小邦,为着简单的生存没日没夜地搏命争斗,或厮杀,或融合,长年累月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。祖籍“出自北夫余”的朱蒙,是夫余国的庶出王子,因王族内部的权力争斗而屡遭嫉妒,众王子及重臣欲谋害其身,迫不得已弃国南逃,随身带了精兵强将和骨干部属,试图在这山寒水瘦、林密草丰之地另立门户。
朱蒙伏地三叩,高擎双手,低沉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啸声,啸声在山谷间回荡,随着升腾的江雾攀上山顶,惊醒了栖息的山鹰,振翅在云雾里盘旋。沙滩上叠印出一长串足迹,足迹的尽头是夕阳逆光辉映的三个长长人影。身穿麻衣的再思是个农夫,披着衲衣的武骨是个僧人,一袭水藻的默居是个官吏,他们甘愿辅佐朱蒙在此创业立国。
“凡人禀命于天,必有吉验于地,见于地,故有天命也。”五女山赤裸的山岩状如天险,四周峭壁环山,承蒙上苍恩赐,峰顶筑纥升骨城以作王都,竟然妙得天成。
从这一刻开始,仓皇出逃的朱蒙宣布建立高句丽国,王都筑于五女山峰顶,从东方升起的第一缕阳光首先会毫不吝啬地投于纥升骨城,而22岁的第一代国王顺理成章,就这样做了太阳神骄傲的儿子。
从这五女山开始,高句丽政权逐步扩大了活动领域,创造了此定都40秋的灿烂文化,为华夏文化史增添了光辉的一笔,而纥升骨王都以山城的形式开中国城池史之先河,绵延两千多年,影响了亚洲东北部日本、朝鲜的大部分地区。
辽东晴空万里,沿着山谷曲折的“十八盘”盘旋而上。这是一条古道,据说是高句丽时期进出山城的必经之路,全长938米,土质路面还算宽敞,外缘砌筑有石护坡,能容三五个人并肩行走。上了宽约3米的西门,我们才看到两侧砌筑的石墙,门略内凹,呈瓮门之势。而原来状若坦克的五女山的山顶居然是出奇的平坦,只是西面、北面和南面矗立着一二百米高的悬崖峭壁。从高空鸟瞰,南北两端向东部凸出,中部内凹,一个清晰的脚印就印在恒仁的山水之间。
脚印是由一座山城砌就,让五女山城怎么看都想一只靴子。在半山腰处突兀而起的主峰,如刀削斧劈般削劈出断壁悬崖,宛若靴筒和靴底桀骜地伸向天空。纥升骨王都雄踞于海拔821米的主峰,主要占据山顶平台和东部山坡,石砌墙垣也修筑在东面和东南面较为平缓的半山坡之上,利用山间陡峭的悬崖或凸起的山脊直接作为屏障,大体分为峭壁墙和脊墙两种。人工墙采用青黑色的扁石筑成,墙外壁用大石条起基,上用楔形石逐层叠加垒筑,几乎与人等高的内墙以楔形石错缝叠压,与三四层楼高的外墙犬牙交错相互咬合,石与石之间形成巧妙的力学制约关系。
高句丽人把自己的智慧砌在石头缝里。仔细端详中国城池建筑史上绝无仅有的楔形石,我发现那些粗粝的石头历经汉雨唐风依然坚固如初,而与之同时代的精美砖石却大都化作了泥土。山是石的母体,石筑山城,子归于母的怀抱,血脉相连,山在城在,天作天然。由楔形石砌就的山城城垣,底宽上窄,顶宽可行轿车,无疑是山城留给我们的最重要的财富之一。
城以据险,门以通达。有城必有门,山城分别在东墙、南墙和山顶西部设下三座城门。东门砌于两墙之间,仅有豁口,门已无存,依稀遗迹,遍布苔草之间。城西为楔形石铺砌就的城墙垛头,东侧断崖下临深谷,一条羊肠小道如攀附山岩的古藤,自山顶垂到谷底,山岚雾气间时隐时现,即使千军万马,要想破城,也只能沿小道依次攀缘,如此一来,位于山城东南角、宽约2米的南门就自然成为一处咽喉,“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”至此绝非妄语,天险助人,非人力可为。西门筑于主峰西部一条山谷的上口,山谷底宽上窄,两侧山崖壁立,门借山势,天然关隘。门道宽3米,尚存有枢础石门阶,门内左右两个警卫室,门与崖缝隙处以楔形石封堵。三门三势,或纯天然,或半人工半天然,或纯人工,在冷兵器时代凭山据险,门和墙的位势与牢固程度决定了山城的防御能力。
山是一座城,城依于山更是一种智慧结晶。正因为有了如此得天独厚的山势和城垣,山城才构成了较为完备的防御体系,又恰到好处地显示了“宫屋不壮丽,无以示威重”的霸气。面对“其所居必依山谷,皆以茅草葺舍,”山城平面略呈靴形,南北长约1500米,东西宽约400米,规模宏大,山上、山下两部分体系完备,现在还残留有城墙、城门、马道、大型建筑基址、居住建筑群址、蓄水池、瞭望台、哨所等遗存。
据专家考证,此乃典型的东方第一卫城。一个曾称雄于东北亚、经28代王、历705年的中国少数民族地方政权,肇端于斯。随着强盛的唐朝兵马东渡辽水、攻克平壤,高句丽王国始终未能进入锦绣天国的中原,无可奈何花落去,只剩下一水浑江浩荡东流。
曾经顽强地抵抗隋唐而不动摇的高句丽,为何突然走向灭亡?很多人认为原因是“其人性凶急,有气力,习战斗,好寇钞”,长期战争导致国力消耗殆尽、以及渊盖苏文死后的内讧,而我认为最主要的致命因素是高句丽没能正视当时唐朝是“如日中天”的泱泱大国的现实。也就是说,如果高句丽采取更为灵活的态度,在武则天执政初期稍微收敛一下自己盲目扩张的欲望,则可能在不远的将来化解一切危机,享受长期的太平。

当然,历史无法假设,但可以比较。七世纪动摇东亚世界,因300多年分裂成南北朝两大势力,后被隋、唐更替而出现的“空前强大的世界帝国”。实现统一的中国正式对突厥和吐谷浑等内陆亚洲的各国展开战争,但高句丽针对中国的统治秩序,拒绝行使藩臣之礼。而同一时期的新罗,同样也没有可逆转当时东亚潮流的力量,只是与高句丽运行的轨迹相反,他们将时代潮流合理地应用到了本国,巧妙利用了刚开始对结盟犹豫不决的中国的立场,将分裂的民族力量集结到了自己的旗下,从而避开了盛唐所向披靡的金戈铁马,实现了“小规模的统一”,才成为这一历史巨变中最大的受益者。
瞭望台突兀高耸,壁立千仞,俗称“点将台”,是山城的制高点,站在这里居高临下,视野开阔,瞭望山麓辽宁最大的桓仁水库,烟波浩渺,云天山水,浑然一体,景色显得格外壮美。夕阳西下,碧水泛起鳞鳞细浪,映出片片绚丽彩霞,渔翁持杆回返,群鸟归林。游船上彩旗飞扬,游客歌声悠扬。朱蒙走了,带着高句丽第一代国王的霸业与雄心。我看见五女山之巅,山城隐在疏落的柞树林中,城墙上的苔藓已现斑驳的褐黄,天地寂寂,古风悠悠,只留下了一个硕大无朋的石雕脚印。
镶嵌着一圈晶莹的银边的山城天池,终年不涸,清洌可饮。环山巡逻的马道上落叶婆娑,风吹过,飒飒的响声坠落山谷,山谷间迷蒙的雾气托住这历史的回声,苍穹幽淡,一脉肃穆旷远的意境。
一个文明的起点,一处已然消逝的高句丽文化的特殊见证,它是朱蒙的无意之得,还是人类自身智慧的深刻反省?伫立五女山之巅,我只能感谢眼前这座小小的山城,因为它给了我一个清晰启蒙,带我回到历史发展的轨迹,告诉我人类文明的发祥就是这么简单而深邃。
山谷里的风翻动书页,翻动辽东的林海松涛,缠绵悱恻,千回百转,深远幽沉,一浪高过一浪,似远似近,似有似无,如梦如幻,也似当年朱蒙发出一声长长的啸声。山城被斜阳铺上一层赭褐的土黄,与山崖的奇峰怪石凝为一体,山是一座城,城也是一座山,山与城都诉说着桓仁的天高水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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